紐約公寓
The Girl Next Doo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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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容簡介
歡迎來到紐約有著勃艮地紅雨棚的公寓，在這間公寓中人們分享了愛、生活與人生；掩藏在緊閉門扉後的秘密與想望終於浮上檯面，這些人開始進入彼此的生活，圓夢的圓夢，心碎的心碎，每個人都經歷了蛻變，帶來感動與歡笑……
屋舍如何變成家園？
7A的伊芙．蓋勒赫原本是位老師，隨著雄心勃勃的銀行家先生從英國老家遷居到紐約上東區的公寓，家園在千萬哩外的英格蘭，人生地不熟又沒有工作的她失去了人生方向，生活裡找不到絲毫的喜樂，寂寞與迷失的她直到遇到年長的鄰居薇娥蕾，才重拾生命的方向。
鄰居如何結為知交？
薇娥蕾住在這棟公寓數十載，但總是保持疏離，直到伊芙的寂寞觸動她的心弦，友誼綻放。
人妻如何成為情人？
六Ａ公寓的杰生．克拉莫再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愛太太，但他對六Ｂ的瑞秋‧舒曼神魂顛倒。
外遇如何加美滿婚姻毀棄？
六B的舒曼一家一直都是個幸福和樂的家庭，直到先生大衛的外遇被妻子瑞秋揭發，引發一連串的家庭危機，他們的家庭開始分崩離析，這家人的未來會是如何？
紐約公寓如何成為夢中佳人？
邂逅住在三Ａ的愛蜜莉．米卡諾斯基，令住在5A的小群‧葛瑞林的世界翻天覆地。多金單身的他沒有人生目標，他對美麗、認真生活、勤奮的愛蜜莉一見鍾情，但要贏得害怕承諾的愛蜜莉的芳心，他需要二Ａ的羞怯浪漫小說迷夏綠蒂出手相助，更必須努力擺脫二B 淘金女的糾纏。
本書特色
★閱讀前請務必準備衛生紙！
★Heat推薦好書第一名：5顆星推薦！
★《來不及告訴女兒的事》作者、《泰晤士週報》暢銷冠軍作家伊麗莎白‧諾布最新小說。
試閱
上午八點
夜班門房赫蘇即將交班。日班的拉烏還沒來接班，赫蘇便在大理石門廳拖淨地板，勤快地擦亮黃銅門檻。日班的門房來了以後，在員工洗手間換上帥氣的灰色制服。工友搭乘工務電梯到每一層樓，收走住戶拿出來的黑色垃圾袋以及分門別類的資源回收垃圾。公寓管理員在地下室檢視表格，瞧瞧哪位住戶在家、哪位出了遠門、誰等著收東西、誰有東西要交寄。這些事他每年做五十星期，連續十五年有餘。他和太太住在樓下後頭的一戶小公寓，將兒子們拉拔長大，如今他們都離家了。
在七Ｂ，瑪利亞．皮斯卡特拉向先生厄尼斯道別。她照例淡淡地親一下先生的臉，順順他的頭髮，在他出門上班後，對著早餐的碗盤思忖今天要做的事情。在廚房牆壁上八乘十吋的照片裡，她的一雙兒女穿著中學畢業服，朝著底下的她微笑。她知道他們人在遠方的大學宿舍裡，此刻仍在床上沉睡。前一晚無疑在發奮用功，或在派對玩樂，總之是熬到三更半夜。布雷里是在兩年前離家念大學，愛麗兒則是去年九月，她現在照舊惦念他們，日復一日，天天思念。家裡仍然太清靜，不夠凌亂。她有兩個盤子、兩個玻璃杯、兩個馬克杯要放進洗碗機，有一張床要鋪。今天不必洗衣服。假如你十年前說她如今會深深眷戀那一切，她會呵呵笑說你瘋了。
在樓上的八Ａ／Ｂ，布蕾爾．史都華的管家瑪麗若是聽到同樣的話也會笑。她六點鐘便照著六個月來的作息，在洗衣室旁邊無窗的傭人房獨自醒來。此刻，她伺候著史都華家的三名兒女吃鬆餅，每盤鬆餅都不盡相同。布蕾爾交代今天的家務，博比埋怨乾洗店尚未送還他的灰色細條紋西裝。瑪麗不介意被呼來喝去（否則便選錯行了），但她討厭史都華太太發號施令的方式。當史都華太太吩咐「打掃洗衣室」，必然添上一句「要一塵不染，麻煩妳了，瑪麗」，彷彿打掃除了乾淨以外還有其他種可能一樣，又似乎暗示她哪一回潦草了事。儘管史都華太太對家務要求嚴格，可別以為她會親自動手。話說回來，她當然永遠忙碌，比如今天她要舉辦午餐會。瑪麗始終摸不透那些尋常的午餐究竟哪裡了不起，值得冠上「會」的封號，但她猜與金錢有關。史都華太太會到麥迪遜大道靠近八十五街路口的健身房，那是她星期一到五的例行公事，隨後去做頭髮，盛妝打扮一番後出門「行善」，卻忘了在自己家裡行善。瑪麗對布蕾爾．史都華沒有一絲一毫的好感。天知道她需要收入，而史都華家的待遇不惡，但若不是捨不得三個小朋友，她老早會另謀出路，這些孩子挺可愛的。他們或許是有點散漫，稍嫌嬌橫，但這年頭，誰家小孩不是呢？
杭特．史登醫生在四Ａ繼續睡。他不在十一點前診治病人，又是在家裡執業，從來不必在十點半前起床。他從二十幾歲便失眠至今，不到凌晨三、四點絕對進不了夢鄉。他戴耳塞，以免入眠後被曼哈頓的嘈雜市聲攪擾清夢。他不能服用安眠藥，因為他和自己的諸多病患一樣，具有容易上癮的個性。同理，他不能碰紅酒，要不然紅酒也能解決失眠。他培養睡意的辦法是狂讀傳記，通常看久了，就會在沙發上昏然入夢，任憑沉重的大部頭書籍堆在胸膛上起起又伏伏。
住在他對面的薇娥蕾．華勒斯煎了一顆蛋和兩片培根，這是她一星期七天的慣例。她將餐盤端到飯廳，桌上的亞麻餐巾和銀質刀叉都在前一夜排放就緒。她打開收音機，收聽ＢＢＣ國際廣播。「貓」是她的煙灰色阿比西尼亞貓。她按捺許久才買世下貓，就是因為不願墮入獨居老太太必養貓的俗刻板印象，現在她仍然拒絕流露溫情，不替牠取名，只叫牠「貓」。現在貓尾巴纏上薇娥蕾的椅腳，背部抵著薇娥蕾的雙腿磨蹭，無視於女主人的矛盾心態。
在她樓上的五Ｂ，葛雷格．柯爾在餵尤里西斯，牠是巧克力色的拉不拉多犬，正感恩地舔葛雷格的手。他的伴侶陶德在洗澡。陶德照例是和助理嘉柏麗在辦公室解決早餐，所以小葛用優格沖了一碗什錦果麥自己吃，輕快地翻開《紐約時報》，倚著廚房的花崗石早餐吧檯桌站著。
「坐著吃啦。」陶德從浴室裡嚷道。
「你根本看不到我！」
「不用看也曉得你在做什麼……」
在二Ａ的夏綠蒂．墨菲習慣每天早晨打量鏡中的自己，而每天早晨，她都對回望著她的鏡中人失望。薄牆另一邊是在建築條例生效前改建的二Ｂ，住在那裡的麥狄森．卡瓦諾甩甩博道夫金髮公主的秀髮，反應與夏綠蒂恰恰相反。她在幾乎快碰到眼皮的睫毛上，小心翼翼地再刷一層增長型睫毛膏。
在樓上的三Ａ，新來乍到的愛蜜莉．米卡諾斯基在瑜伽墊上將身軀伸展成貓式，努力不去注意堆疊在客廳的箱子仍然等著她拆封。住她隔壁的亞瑟．亞力山大夢境紛擾，打著鼾，唾沫在嘴角積聚，隔壁的濱崎宏剛剛快跑三哩路回來，打開蓮蓬頭，希望水趕緊變熱。他喜歡在八點四十五分前進公司。
鍋爐點了火，管路在輸水。爐台上的水壺在燒開水，暖氣管咿啞作響。
公寓逐漸甦醒。
四月
伊芙 東五十七街四季飯店
「早安，紐約！」艾德模仿羅賓．威廉斯大嚷，嗓音衝撞著伊芙發疼的腦袋。
昨夜，他們在飯店的酒吧點了用灰雁牌伏特加調製的骯髒馬丁尼，那樣慶祝新生活似乎天經地義，是唯一的選擇。他們小酌幾杯，大啖遲來的晚餐，一場纏綿火辣的旅館性愛，五個鐘頭左右的睡眠。到了今天早晨……一切不再天經地義……灰雁骯髒馬丁尼或許是非常道地的紐約調酒，但伊芙顯然依舊是道地的英國基爾福鎮女孩。「骯髒」這詞可真貼切。伊芙覺得嘴裡活脫是一句俗話的寫照：「髒得像鸚鵡籠的籠底」。
她用羽絨枕蒙住頭，試圖阻斷從他們十二樓客房落地窗渲瀉入室的燦爛陽光，偏偏陽光像艾德一樣不饒人。這時艾德正在模仿法蘭克．辛納屈，沒察覺她已經瀕臨謀殺親夫的邊緣。十誡得再添一條：萬萬不可、絕對不可連飲三杯以伏特加調配的雞尾酒。
門鈴響起。艾德的元氣絕對比她飽滿，向來如此。三杯酒撂不倒她的老公。他去應門，愉悅地道聲「早安！」，迎進他們的早餐。送餐的侍者體貼到家，從排放餐具、在花瓶插一枝蘭花、端出幾個罩著銀蓋的瓷盤、到離開客房，始終沒有招呼過那具在羽絨被底下呻吟的女性形體。
「起床啦，弱雞。吃早餐了。」這時她察覺艾德已經沐浴更衣。艾德一把掀開床單下緣的一角，讓她的一隻腳丫露出來。他捏捏她的大拇趾。
「唉唷。」
「要茶嗎？」
「嗯。」
「不曉得妳想吃什麼，又不想冒險叫醒妳，我就點了鬆餅、培根、水果沙拉、蛋白蛋捲……」
「誰要吃蛋白做的東西？整顆雞蛋只有蛋黃好吃耶。」
「也是唯一要人命的部分……」
伊芙悻悻地坐起身，接下他遞來的茶。「你開始淪陷了……」
「什麼淪陷？」
「淪陷成美國人啊，你變膽固醇糾察隊了。」
艾德噗嗤一笑。「看樣子，妳想吃鬆餅配培根吧？」
「死了就算了。」伊芙走到桌前，將面前的銀蓋掀開一條縫，打量底下的食物。
「我不想死，今天有一堆事要忙……」艾德舉起自己的柳橙汁，跟伊芙的杯子碰一下致意。
「敬我們的新房子！」
問題在於那不是房子，只是公寓。伊芙和艾德以前的房屋有名字，街道也有名字。那房子有庭院，有車道，有可停放一輛車的車庫，是他們的車。艾德在院子裡有一間工作室。伊芙有正職，她以前住在距離她姊、外甥兒女二十五分鐘的地方。
以前是以前，現在是現在。她端著茶到窗前往外看，凝望著高聳的灰暗大樓和蔚藍的青天。氤氳的水氣從人孔蓋升起，如同電影上的情景。她老覺得自己置身在電影中，那感覺縈繞不去。但這是真的。移民已成定局！他們在美國……
在兩塊鬆餅、三條超脆的培根、四杯茶下肚後，再用強力水柱淋浴十五分鐘，伊芙的精神才振奮一點，勉強有個人樣。當她踏出比舊家臥房大的浴室，艾德正在講電話，顯然在洽談公事。她向艾德皺眉。今天應該是兩人世界。
他揚起一隻手求饒，歉疚地聳聳肩，嘴裡卻說：「是、對、好，我會過去，」他看看手錶，「半小時後見，最晚不超過四十五分鐘。太好了。」他掛斷電話，來到床前，坐在她身邊，一手摟著她的肩膀。
她責怪地怒目相視。「你答應過我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我不會去一整天，我保證，兩個鐘頭就回來。」
夫妻都知道此話不能當真。
「交屋的時候你最好在。」那是下午三點。
「一定一定。」艾德套上外套。「我會過去找妳。」
「好。」
艾德捧著她的臉蛋，給她深情的吻。「我今天晚上要在每個房間跟妳做愛。」
她皺起鼻子，竊笑說：「少肉麻了。幸好那是經典四房，不是經典六房。」
「妳的紐約房市術語考不倒我。」
「嘿嘿，那些術語我背到滾瓜爛熟喔。」
他打她屁股。「跟妳說一聲，依我看，經典六房我還辦得到，即使是雙層公寓也不成問題。」
伊芙笑了。其實，他應該有那能耐。他們搬進英國的鄉村小屋時，他在每個房間、露台桌面、浴室和她親熱，但老實說，小倆口進行到老舊食品室冷冰冰的大理石檯面時，便有些意興闌珊。那時伊芙要他答應，日後只要遇到喬遷之喜，都必須以做愛啟用新居，儘管她相信他們最後必然會以老夫老妻的身分住進銀髮之家，也不能例外。他沒忘呢。
他又匆匆印上一個吻，懊惱地哼一聲便走了。
去睡回籠覺吧，再窩一下下。
她不敢相信自己在這裡，一切發生得太快了，四個月前根本沒有移民美國的預兆。四個月前她望著窗外的花園，看著她前一年掘得深深的花床，想著春天。她好愛那座花園，還有那房子。他們的第一棟鄉村小屋，三間臥房，距離市區四哩路。房價便佔掉他們全部的購屋預算，可是賣他們房子的老夫婦二十年沒整修房子，房子仍需大肆整頓，伊芙因此搖身變成週末ＤＩＹ狂。她學會怎樣去除壁紙、鋪瓷磚、用填隙料抹平瓷磚間的縫隙，一、兩年下來，一九八○年代的裝潢便消滅殆盡，打造成她衷心喜愛的空間，牆壁一概是白色，沙發深度很夠。花園最棒，最令她嘆為觀止。以前她根本不曾注意季節遞嬗。小時候，家裡的花園是嬉戲、消磨時光的地方，住大學宿舍與公寓的時期，在豔陽高掛的熱天，只需要克萊芬公園權充花園，一年裡其餘的三百六十天你不會去管它。現在，她在廚房外的小露台喝早起的第一杯茶，幾乎每一天，她都啜飲著花園四時的景觀、聲音跟氣味。
艾德捎回移民消息那一天，她在露台上。穿著艾德的Barbour 牌戶外休閒服，戴著艾德戲稱「茶壺保暖套」的老古董七彩條紋羊毛帽，啜著伯爵茶，檢視花床，作著鱗莖的白日夢。她都早艾德一小時左右到家。他在倫敦上班，完全仰賴反覆無常的火車通勤。儘管她深愛丈夫，但那往往是一天裡她最心愛的一小時，純粹屬於她一個人的時間。一天的工作都大功告成（幾乎啦），還有閒暇沉浸在她嶄新的家居生涯，醃點什麼，修修枝葉。
那天，他比平常晚歸。他吻她的時候，伊芙聞到他嘴裡有啤酒味。「小芙。」她喜歡他這樣叫她。從兩人第一天認識，他就稱呼她小芙。全世界除了她媽，只有他這樣叫她。
「你喝酒了！」
「對不起啦，老媽，只喝了一杯。」
「你跟誰喝？」她扠腰的架勢有幾分像影集〈我愛露西〉（I Love Lucy）的女主角，但臉上卻仍帶著微笑。
「公司的男同事。」就伊芙所知，「男同事」是一群面目模糊的男性。她跟他們可能在聖誕派對、夏季闔家同樂日（最佳名不副實獎得主是……）打過照面，但他們面容模糊，有班、丹、湯姆、戴夫、提姆跟……其他人。
「這麼說，今天工作很順利囉？」
「棒到不行。」
這挑起她的好奇。「怎麼說？」
「寶貝，先進屋子，這裡冷死了，我有事告訴妳。」艾德雙手拉著她，朝著門口倒退。她順從地讓他拉著走。進廚房後，他從冰箱拿出一瓶葡萄酒。「我們要慶祝。」他從碗盤架取下兩個杯子，斟酒。
「為什麼？」
「我有新差事，我升官了。」
「艾德！太棒了！我連你有新計畫都不知道……」
「連我自己也不曉得。唔，也不盡然。」
伊芙拿起兩杯酒，給了他一杯。「了不起，乾杯。」
「乾杯，小芙。」他們都喝了酒。
伊芙拉出一張椅子坐下，仍舊盯著艾德。他滿面春風。「統統告訴我吧。」
「最棒的部分還沒說……」
「是加薪嗎？」能加薪就太好了，貸款可以一下子就清償很多……他們這兩年的閒錢全都貢獻給特力屋了……
「對，有加薪，加超多的。但那不是重點。」他睜大眼睛，得意洋洋地向她笑著。
她作勢捶他胸膛。「別逗我了，壞蛋，到底是什麼啦？」
「那工作是在……紐約！」艾德將雙手舉在耳邊，攤開手掌，抖動十指，那德性異常滑稽，那一刻彷彿不是真的。
「什麼？」
「紐約，工作地點在紐約辦公室。曼哈頓，兩年，想待更久也行。是該死的紐約耶，小芙！妳能相信嗎？」
伊芙覺得肺裡的空氣被抽空，在花園裡凍得冰涼的臉龐瞬間熱辣。
站在她面前的艾德當場僵住，十指不再抖動。「妳說說話吧。妳這樣好像魚。」他鼓起腮幫子，噘起雙唇裝出「噢」的嘴型。「說話……」
「哇。」
他輕搖她的肩膀。「說點別的。」
「紐約。」
「講完整的句子會比較容易懂……」
「你接下新差事了嗎？」
艾德的臉垮下一點點。「這……我當然跟公司說要先跟妳商量，可是……」
「怎樣？」
「可是我說，我相信妳會馬上答應。妳會點頭吧？妳會迫不及待接受吧？我是說，我們又不是沒談過……」
「我們是談過一次，好幾年前的時候。」
「妳那時候不是投贊成票嗎？」
「呃，對……」
「現在還是跟以前一樣，不是嗎？」
「現在我們有房子……」
他臉上是否掠過一絲惱火？「房子可以留著，小芙。絕對不成問題。」
「我愛這房子。」她的語氣很感傷，連她自己也這麼覺得。
「我知道，我也很愛這間房子。我們會留下房子，小芙。公司會幫
夜班門房赫蘇即將交班。日班的拉烏還沒來接班，赫蘇便在大理石門廳拖淨地板，勤快地擦亮黃銅門檻。日班的門房來了以後，在員工洗手間換上帥氣的灰色制服。工友搭乘工務電梯到每一層樓，收走住戶拿出來的黑色垃圾袋以及分門別類的資源回收垃圾。公寓管理員在地下室檢視表格，瞧瞧哪位住戶在家、哪位出了遠門、誰等著收東西、誰有東西要交寄。這些事他每年做五十星期，連續十五年有餘。他和太太住在樓下後頭的一戶小公寓，將兒子們拉拔長大，如今他們都離家了。
在七Ｂ，瑪利亞．皮斯卡特拉向先生厄尼斯道別。她照例淡淡地親一下先生的臉，順順他的頭髮，在他出門上班後，對著早餐的碗盤思忖今天要做的事情。在廚房牆壁上八乘十吋的照片裡，她的一雙兒女穿著中學畢業服，朝著底下的她微笑。她知道他們人在遠方的大學宿舍裡，此刻仍在床上沉睡。前一晚無疑在發奮用功，或在派對玩樂，總之是熬到三更半夜。布雷里是在兩年前離家念大學，愛麗兒則是去年九月，她現在照舊惦念他們，日復一日，天天思念。家裡仍然太清靜，不夠凌亂。她有兩個盤子、兩個玻璃杯、兩個馬克杯要放進洗碗機，有一張床要鋪。今天不必洗衣服。假如你十年前說她如今會深深眷戀那一切，她會呵呵笑說你瘋了。
在樓上的八Ａ／Ｂ，布蕾爾．史都華的管家瑪麗若是聽到同樣的話也會笑。她六點鐘便照著六個月來的作息，在洗衣室旁邊無窗的傭人房獨自醒來。此刻，她伺候著史都華家的三名兒女吃鬆餅，每盤鬆餅都不盡相同。布蕾爾交代今天的家務，博比埋怨乾洗店尚未送還他的灰色細條紋西裝。瑪麗不介意被呼來喝去（否則便選錯行了），但她討厭史都華太太發號施令的方式。當史都華太太吩咐「打掃洗衣室」，必然添上一句「要一塵不染，麻煩妳了，瑪麗」，彷彿打掃除了乾淨以外還有其他種可能一樣，又似乎暗示她哪一回潦草了事。儘管史都華太太對家務要求嚴格，可別以為她會親自動手。話說回來，她當然永遠忙碌，比如今天她要舉辦午餐會。瑪麗始終摸不透那些尋常的午餐究竟哪裡了不起，值得冠上「會」的封號，但她猜與金錢有關。史都華太太會到麥迪遜大道靠近八十五街路口的健身房，那是她星期一到五的例行公事，隨後去做頭髮，盛妝打扮一番後出門「行善」，卻忘了在自己家裡行善。瑪麗對布蕾爾．史都華沒有一絲一毫的好感。天知道她需要收入，而史都華家的待遇不惡，但若不是捨不得三個小朋友，她老早會另謀出路，這些孩子挺可愛的。他們或許是有點散漫，稍嫌嬌橫，但這年頭，誰家小孩不是呢？
杭特．史登醫生在四Ａ繼續睡。他不在十一點前診治病人，又是在家裡執業，從來不必在十點半前起床。他從二十幾歲便失眠至今，不到凌晨三、四點絕對進不了夢鄉。他戴耳塞，以免入眠後被曼哈頓的嘈雜市聲攪擾清夢。他不能服用安眠藥，因為他和自己的諸多病患一樣，具有容易上癮的個性。同理，他不能碰紅酒，要不然紅酒也能解決失眠。他培養睡意的辦法是狂讀傳記，通常看久了，就會在沙發上昏然入夢，任憑沉重的大部頭書籍堆在胸膛上起起又伏伏。
住在他對面的薇娥蕾．華勒斯煎了一顆蛋和兩片培根，這是她一星期七天的慣例。她將餐盤端到飯廳，桌上的亞麻餐巾和銀質刀叉都在前一夜排放就緒。她打開收音機，收聽ＢＢＣ國際廣播。「貓」是她的煙灰色阿比西尼亞貓。她按捺許久才買世下貓，就是因為不願墮入獨居老太太必養貓的俗刻板印象，現在她仍然拒絕流露溫情，不替牠取名，只叫牠「貓」。現在貓尾巴纏上薇娥蕾的椅腳，背部抵著薇娥蕾的雙腿磨蹭，無視於女主人的矛盾心態。
在她樓上的五Ｂ，葛雷格．柯爾在餵尤里西斯，牠是巧克力色的拉不拉多犬，正感恩地舔葛雷格的手。他的伴侶陶德在洗澡。陶德照例是和助理嘉柏麗在辦公室解決早餐，所以小葛用優格沖了一碗什錦果麥自己吃，輕快地翻開《紐約時報》，倚著廚房的花崗石早餐吧檯桌站著。
「坐著吃啦。」陶德從浴室裡嚷道。
「你根本看不到我！」
「不用看也曉得你在做什麼……」
在二Ａ的夏綠蒂．墨菲習慣每天早晨打量鏡中的自己，而每天早晨，她都對回望著她的鏡中人失望。薄牆另一邊是在建築條例生效前改建的二Ｂ，住在那裡的麥狄森．卡瓦諾甩甩博道夫金髮公主的秀髮，反應與夏綠蒂恰恰相反。她在幾乎快碰到眼皮的睫毛上，小心翼翼地再刷一層增長型睫毛膏。
在樓上的三Ａ，新來乍到的愛蜜莉．米卡諾斯基在瑜伽墊上將身軀伸展成貓式，努力不去注意堆疊在客廳的箱子仍然等著她拆封。住她隔壁的亞瑟．亞力山大夢境紛擾，打著鼾，唾沫在嘴角積聚，隔壁的濱崎宏剛剛快跑三哩路回來，打開蓮蓬頭，希望水趕緊變熱。他喜歡在八點四十五分前進公司。
鍋爐點了火，管路在輸水。爐台上的水壺在燒開水，暖氣管咿啞作響。
公寓逐漸甦醒。
四月
伊芙 東五十七街四季飯店
「早安，紐約！」艾德模仿羅賓．威廉斯大嚷，嗓音衝撞著伊芙發疼的腦袋。
昨夜，他們在飯店的酒吧點了用灰雁牌伏特加調製的骯髒馬丁尼，那樣慶祝新生活似乎天經地義，是唯一的選擇。他們小酌幾杯，大啖遲來的晚餐，一場纏綿火辣的旅館性愛，五個鐘頭左右的睡眠。到了今天早晨……一切不再天經地義……灰雁骯髒馬丁尼或許是非常道地的紐約調酒，但伊芙顯然依舊是道地的英國基爾福鎮女孩。「骯髒」這詞可真貼切。伊芙覺得嘴裡活脫是一句俗話的寫照：「髒得像鸚鵡籠的籠底」。
她用羽絨枕蒙住頭，試圖阻斷從他們十二樓客房落地窗渲瀉入室的燦爛陽光，偏偏陽光像艾德一樣不饒人。這時艾德正在模仿法蘭克．辛納屈，沒察覺她已經瀕臨謀殺親夫的邊緣。十誡得再添一條：萬萬不可、絕對不可連飲三杯以伏特加調配的雞尾酒。
門鈴響起。艾德的元氣絕對比她飽滿，向來如此。三杯酒撂不倒她的老公。他去應門，愉悅地道聲「早安！」，迎進他們的早餐。送餐的侍者體貼到家，從排放餐具、在花瓶插一枝蘭花、端出幾個罩著銀蓋的瓷盤、到離開客房，始終沒有招呼過那具在羽絨被底下呻吟的女性形體。
「起床啦，弱雞。吃早餐了。」這時她察覺艾德已經沐浴更衣。艾德一把掀開床單下緣的一角，讓她的一隻腳丫露出來。他捏捏她的大拇趾。
「唉唷。」
「要茶嗎？」
「嗯。」
「不曉得妳想吃什麼，又不想冒險叫醒妳，我就點了鬆餅、培根、水果沙拉、蛋白蛋捲……」
「誰要吃蛋白做的東西？整顆雞蛋只有蛋黃好吃耶。」
「也是唯一要人命的部分……」
伊芙悻悻地坐起身，接下他遞來的茶。「你開始淪陷了……」
「什麼淪陷？」
「淪陷成美國人啊，你變膽固醇糾察隊了。」
艾德噗嗤一笑。「看樣子，妳想吃鬆餅配培根吧？」
「死了就算了。」伊芙走到桌前，將面前的銀蓋掀開一條縫，打量底下的食物。
「我不想死，今天有一堆事要忙……」艾德舉起自己的柳橙汁，跟伊芙的杯子碰一下致意。
「敬我們的新房子！」
問題在於那不是房子，只是公寓。伊芙和艾德以前的房屋有名字，街道也有名字。那房子有庭院，有車道，有可停放一輛車的車庫，是他們的車。艾德在院子裡有一間工作室。伊芙有正職，她以前住在距離她姊、外甥兒女二十五分鐘的地方。
以前是以前，現在是現在。她端著茶到窗前往外看，凝望著高聳的灰暗大樓和蔚藍的青天。氤氳的水氣從人孔蓋升起，如同電影上的情景。她老覺得自己置身在電影中，那感覺縈繞不去。但這是真的。移民已成定局！他們在美國……
在兩塊鬆餅、三條超脆的培根、四杯茶下肚後，再用強力水柱淋浴十五分鐘，伊芙的精神才振奮一點，勉強有個人樣。當她踏出比舊家臥房大的浴室，艾德正在講電話，顯然在洽談公事。她向艾德皺眉。今天應該是兩人世界。
他揚起一隻手求饒，歉疚地聳聳肩，嘴裡卻說：「是、對、好，我會過去，」他看看手錶，「半小時後見，最晚不超過四十五分鐘。太好了。」他掛斷電話，來到床前，坐在她身邊，一手摟著她的肩膀。
她責怪地怒目相視。「你答應過我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我不會去一整天，我保證，兩個鐘頭就回來。」
夫妻都知道此話不能當真。
「交屋的時候你最好在。」那是下午三點。
「一定一定。」艾德套上外套。「我會過去找妳。」
「好。」
艾德捧著她的臉蛋，給她深情的吻。「我今天晚上要在每個房間跟妳做愛。」
她皺起鼻子，竊笑說：「少肉麻了。幸好那是經典四房，不是經典六房。」
「妳的紐約房市術語考不倒我。」
「嘿嘿，那些術語我背到滾瓜爛熟喔。」
他打她屁股。「跟妳說一聲，依我看，經典六房我還辦得到，即使是雙層公寓也不成問題。」
伊芙笑了。其實，他應該有那能耐。他們搬進英國的鄉村小屋時，他在每個房間、露台桌面、浴室和她親熱，但老實說，小倆口進行到老舊食品室冷冰冰的大理石檯面時，便有些意興闌珊。那時伊芙要他答應，日後只要遇到喬遷之喜，都必須以做愛啟用新居，儘管她相信他們最後必然會以老夫老妻的身分住進銀髮之家，也不能例外。他沒忘呢。
他又匆匆印上一個吻，懊惱地哼一聲便走了。
去睡回籠覺吧，再窩一下下。
她不敢相信自己在這裡，一切發生得太快了，四個月前根本沒有移民美國的預兆。四個月前她望著窗外的花園，看著她前一年掘得深深的花床，想著春天。她好愛那座花園，還有那房子。他們的第一棟鄉村小屋，三間臥房，距離市區四哩路。房價便佔掉他們全部的購屋預算，可是賣他們房子的老夫婦二十年沒整修房子，房子仍需大肆整頓，伊芙因此搖身變成週末ＤＩＹ狂。她學會怎樣去除壁紙、鋪瓷磚、用填隙料抹平瓷磚間的縫隙，一、兩年下來，一九八○年代的裝潢便消滅殆盡，打造成她衷心喜愛的空間，牆壁一概是白色，沙發深度很夠。花園最棒，最令她嘆為觀止。以前她根本不曾注意季節遞嬗。小時候，家裡的花園是嬉戲、消磨時光的地方，住大學宿舍與公寓的時期，在豔陽高掛的熱天，只需要克萊芬公園權充花園，一年裡其餘的三百六十天你不會去管它。現在，她在廚房外的小露台喝早起的第一杯茶，幾乎每一天，她都啜飲著花園四時的景觀、聲音跟氣味。
艾德捎回移民消息那一天，她在露台上。穿著艾德的Barbour 牌戶外休閒服，戴著艾德戲稱「茶壺保暖套」的老古董七彩條紋羊毛帽，啜著伯爵茶，檢視花床，作著鱗莖的白日夢。她都早艾德一小時左右到家。他在倫敦上班，完全仰賴反覆無常的火車通勤。儘管她深愛丈夫，但那往往是一天裡她最心愛的一小時，純粹屬於她一個人的時間。一天的工作都大功告成（幾乎啦），還有閒暇沉浸在她嶄新的家居生涯，醃點什麼，修修枝葉。
那天，他比平常晚歸。他吻她的時候，伊芙聞到他嘴裡有啤酒味。「小芙。」她喜歡他這樣叫她。從兩人第一天認識，他就稱呼她小芙。全世界除了她媽，只有他這樣叫她。
「你喝酒了！」
「對不起啦，老媽，只喝了一杯。」
「你跟誰喝？」她扠腰的架勢有幾分像影集〈我愛露西〉（I Love Lucy）的女主角，但臉上卻仍帶著微笑。
「公司的男同事。」就伊芙所知，「男同事」是一群面目模糊的男性。她跟他們可能在聖誕派對、夏季闔家同樂日（最佳名不副實獎得主是……）打過照面，但他們面容模糊，有班、丹、湯姆、戴夫、提姆跟……其他人。
「這麼說，今天工作很順利囉？」
「棒到不行。」
這挑起她的好奇。「怎麼說？」
「寶貝，先進屋子，這裡冷死了，我有事告訴妳。」艾德雙手拉著她，朝著門口倒退。她順從地讓他拉著走。進廚房後，他從冰箱拿出一瓶葡萄酒。「我們要慶祝。」他從碗盤架取下兩個杯子，斟酒。
「為什麼？」
「我有新差事，我升官了。」
「艾德！太棒了！我連你有新計畫都不知道……」
「連我自己也不曉得。唔，也不盡然。」
伊芙拿起兩杯酒，給了他一杯。「了不起，乾杯。」
「乾杯，小芙。」他們都喝了酒。
伊芙拉出一張椅子坐下，仍舊盯著艾德。他滿面春風。「統統告訴我吧。」
「最棒的部分還沒說……」
「是加薪嗎？」能加薪就太好了，貸款可以一下子就清償很多……他們這兩年的閒錢全都貢獻給特力屋了……
「對，有加薪，加超多的。但那不是重點。」他睜大眼睛，得意洋洋地向她笑著。
她作勢捶他胸膛。「別逗我了，壞蛋，到底是什麼啦？」
「那工作是在……紐約！」艾德將雙手舉在耳邊，攤開手掌，抖動十指，那德性異常滑稽，那一刻彷彿不是真的。
「什麼？」
「紐約，工作地點在紐約辦公室。曼哈頓，兩年，想待更久也行。是該死的紐約耶，小芙！妳能相信嗎？」
伊芙覺得肺裡的空氣被抽空，在花園裡凍得冰涼的臉龐瞬間熱辣。
站在她面前的艾德當場僵住，十指不再抖動。「妳說說話吧。妳這樣好像魚。」他鼓起腮幫子，噘起雙唇裝出「噢」的嘴型。「說話……」
「哇。」
他輕搖她的肩膀。「說點別的。」
「紐約。」
「講完整的句子會比較容易懂……」
「你接下新差事了嗎？」
艾德的臉垮下一點點。「這……我當然跟公司說要先跟妳商量，可是……」
「怎樣？」
「可是我說，我相信妳會馬上答應。妳會點頭吧？妳會迫不及待接受吧？我是說，我們又不是沒談過……」
「我們是談過一次，好幾年前的時候。」
「妳那時候不是投贊成票嗎？」
「呃，對……」
「現在還是跟以前一樣，不是嗎？」
「現在我們有房子……」
他臉上是否掠過一絲惱火？「房子可以留著，小芙。絕對不成問題。」
「我愛這房子。」她的語氣很感傷，連她自己也這麼覺得。
「我知道，我也很愛這間房子。我們會留下房子，小芙。公司會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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