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行家

相依為命的兄妹倆,意外發現暗殺了他們牧師的人,追隨的過程卻掉進了奇妙的異次元空間⋯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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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中文書文學現代華文創作現代小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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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作者: 雙雪濤 追蹤 ? 追蹤作者後,您會在第一時間收到作者新書通知。
  • 出版社: 大塊 追蹤 ? 追蹤出版社後,您會在第一時間收到出版社新書通知。
  • 出版日:2018/04/2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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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容簡介

台北文學獎、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、華語文學傳媒大獎「年度最具潛力新人」得主雙雪濤最新作品。


小說帶著人飛行,讓每天的苦痛摔下去一點

男人受雇去刺殺小說家,因為其小說竟在現實生活裡威脅到雇主的性命。男人找到了小說家,卻被小說家的作品感動⋯⋯

相依為命的兄妹倆,意外發現暗殺了他們牧師的人,追隨的過程卻掉進了奇妙的異次元空間⋯⋯

《飛行家》是當前備受期待的小說家雙雪濤最新小說集,豆瓣閱讀網站選為二〇一七年中文小說類第四名。

本書裡收錄九篇故事,小說家將跳脫現實的情節,放到充滿壓力的現實社會中,讓想像引領角色找到出路,往往在看似無路可出的狀況下,帶著讀者起飛超脫,揮灑出迷魅誘人的感動力。

《飛行家》將寫實與虛構、童話與傳說細密編織,在生存的困頓、人性的困境、命運的困厄裡,加入了天馬行空的張力、以輕御重的彈力、化虛為實的說服力,故事因而不斷翻轉且閃現著人性的光芒。

影音介紹


編輯推薦


現實解不開的,就交給虛構來吧


創作者都不是憑空而來,一般都有其「創作履歷」,可能是因為看了什麼而開始創作,可能是受誰或某作品影響。這種影響力累積了,可能就會產生創作思潮,文化史上各式某某主義,大部分就是彼此影響受時代氛圍聚攏在一起的創作者的整體樣貌。這類的影響大部分是從作品來,但有時候是從制度來,產生了有意思的效果。台灣從一九七?年代起便有文學獎的影響,許多後來持續創作的文學作者,都有文學獎得獎的履歷,特別是在一九九?年代以後,各縣市政府文化局、文化中心開始舉辦各地的文學獎,影響了不少有志創作的人開始創作。這不僅影響台灣的創作者,也影響了中國大陸的創作者。今天要分享的《飛行家》作者雙雪濤,本來是個銀行員,二?一?年參加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,得了首獎,出版了第一本小說《翅鬼》,從此開啟創作之路。接著雙雪濤又得了台北文學獎的創作年金,可以說這位被視為中國大陸當前最受矚目的小說家,創作之路是從台灣的文學獎開始的。

《飛行家》最吸引我的地方,是裡面的虛實映照。但這個虛實映照所說的「實」並非我們當下的現實,而是作者寫的小說裡,有一個現實背景,然後再拉出另外一個相對於故事裡的現實來說是虛構的空間,用這虛構的空間來處理現實的問題。比如說書裡一篇名為〈光明堂〉的故事,敘述一對被父母遺棄的表兄妹,偶然在大雪夜裡發現趕路人的蹤跡,懷疑就是剛剛牧師刺殺兇案的兇手在跑路,便追了上去。最後三個人要穿越冰封的湖面時,腳底下的冰裂開個窟窿,落了下去。之後在敘事者的意識裡卻變成了在一個房間裡的審問場景,用了很魔幻的手法交代故事裡彼此的恩怨,將跨越幾十年的來龍去脈給收攏。

一些評論者會覺得這手法有點像是村上春樹,但我覺得根本上是不同的。村上春樹作品裡的非寫實性,不管是東京地底下的大洞穴,或是看到兩個月亮,或是海豚飯店裡的神秘樓層,是當作合理寫實來描述的:人就是會遇到井裡面的莫名空間,就是會碰到下蛞蝓的雨,裡面的角色不覺得奇怪。而雙雪濤的寫法是,在小說裡描述的現實狀況碰到無法解開的難題時,虛構的故事就進來了,幫忙解開現實無法解開的結。故事裡的角色也知道那是虛構的,但卻解決了事件。

讀了《飛行家》,覺得這是一本對虛構、對小說、對文學的讚嘆之歌,讓人體驗到文學的想像力如何幫人解開現實無法解開的死結,像是對現實的心理治療。《飛行家》裡面我非常非常喜愛的作品是〈刺殺小說家〉,這故事裡的男人被交付了一個很奇怪的工作,要去刺殺一位小說家。那小說家也不是什麼著名的作者,只是小說家正在寫的一篇小說,居然都變成了現實狀況影響到雇主,所以那位雇主要找人去把小說家刺殺,以免最後寫出什麼傷及他性命的情節。男人找到了小說家,跟他混熟了,聽他談了正在寫的小說,結果男人愛上了這篇小說情節,而且,小說裡有個跟男人走失了的女兒同年紀同名字的小女孩??。這篇故事最後是拋棄了現實,以故事裡的小說當作結尾的,但卻不會因此而顯得逃避,反而非常動人,扣人心弦。

另一篇深深打動我的小說〈寬吻〉,剛好將虛實對換。這是一則要去解救被海洋公園圈養的海豚的故事,都在小說的現實裡面呈現,但這篇小說卻對應到我們(讀者)的現實世界,對應到英年早逝的詩人海子。當讀者發現這件事的時候,會覺得這篇小說想要解救的是現實生活裡被圈養的我們,整篇小說的視野被拉得非常大,像是我們也被寫進小說裡,極度感人。


台灣是一個非常有現實感的社會,而越是在面對經濟成長停滯的年代,大家越往現實層面去尋求解套。但可能我們都錯了,現實的很多死結是侷限在現實裡面解不開的,難以跳出來。若用非現實的方式來看,可能就會有不一樣的解法。這也可能解釋了,為什麼一九八?和一九九?年代的文化創作力那麼蓬勃,但到了兩千年之後卻相對萎縮。一般我們都以經濟力的支撐或者市場大小來解釋,但越解釋就覺得出路困難,而這也無法解釋比台灣人口更少的國家卻有更高的文化創造力。在現實裡面找不到的、無法解決的,也許應該換個方向,從虛構裡探尋,從小說裡來找。創造力不僅只是現實物質的層面,還有精神向度的。呃,好像說太遠了,但這也是《飛行家》讀來最有趣、最動人的所在。也許當虛構性的創作再普遍受歡迎,而不執迷於現實層面的事務時,我們遇到的結就解開了。


PS. 《飛行家》是一本短篇小說集,裡面的故事彼此獨立,但卻又隱隱相關,可以看作是一個「飛行家宇宙」。XD
推薦可以先閱讀〈刺殺小說家〉、〈寬吻〉、〈北方化為烏有〉、〈間距〉這幾篇,應該可以很明確地感受到前文所講的虛構的魅力。


文/大塊文化編輯部

作者

雙雪濤

出生於一九八〇年代,瀋陽人,小說家。

首位獲得台北文學獎的大陸作家,首位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得主,華語文學傳媒大獎「年度最具潛力新人」。

已出版作品包括《翅鬼》、《天吾手記》、《聾啞時代》,和短篇小說集《平原上的摩西》。多部作品已經授權影視改編,本書收入的〈北方化為烏有〉、〈刺殺小說家〉、〈光明堂〉也均有影視拍攝計劃。

目錄

新序


蹺蹺板
光明堂
間距
飛行家
北方化為烏有
白鳥
刺殺小說家
寬吻
終點

序/導讀

新序

我的寫作之路是從台灣開始的。二〇一〇年,我參加了台灣的一個文學比賽,僥倖得了獎,二〇一一年五月在台灣出版了第一本書,名叫《翅鬼》,小開本,竪排版,封面由蕭青陽先生設計。我已忘了當時有多少本樣書,反正一到手就基本散光了,恨不得街上的人都給上幾本。那是如夢的體驗,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要指著這個吃飯,想想過去,想想未來,也許只有這一線間,是屬於我的寫作生涯。誰知後來自我膨脹,果真把寫小說這件事當做營生,一寫就寫了七年,到了現在,台灣這個溫暖濕潤的島嶼就像是我的一個久不聯繫的老友,在當年給了我指引,而後各奔東西了。如今又有了一本書在台灣出版,我雖然還盡量拿出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,其實內心是激動的,甚至有些得意的,你瞧,當年那個傻小子,喝高粱酒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的銀行職員,今天又來了,帶著一些不算糊弄的小說。記得那次去台灣,楊澤先生用咖啡館的餐巾紙給我畫了一幅命盤,告訴我是能寫下去的,我並未當成一種命定的事業,因為人生太多變數,太多無奈,幾個人能照著自己的命盤活下去呢?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吧,其實多不容易,稍微一點遲疑,那個路口就過去,自己應該做的事情變成了另一件。今天我還在寫作,也大概要一直寫下去,也並非覺得自己精通此道,是一步踏進來,混了這麼久,別的事情已經無法勝任,只剩下這一項軟弱的自我沉迷的行當可以做下去,這是一條奢侈的逃離之路,用最真實的材料搭載著自己逃到最遠,希冀抵達另一個真實。有時候在黑夜裡寫作,寫到自己忘了自己身處的時代,忘了自己是誰,忘了還有成年人的責任和困局,只是搓著雙手,伺弄著句子,啊,這一個動詞,可把你找到,等到站起身來,推開窗子,看見遠處的燈光,還有人行道上的夜行人,才想起來,哦,原來他們都還在,近在咫尺,伺機而動,要把我重新捲入他們的行列裡。我是個徹底的普通人,也是一個還算盡力的寫作者,這兩樣角色總是爭吵,令我暴躁,我看見遠方有一座城池,那城池偉岸壯闊,華燈初上,我也看見我身後有一方院子,溫馨平靜,狗兒和花草一起成長,我就夾在這兩樣之間,挑著扁擔穿著草鞋費力行走,永遠走不到,永遠回不去。實話說,我已然接受了這種命運,這種恩賜的痛苦,如果附身親吻之,也許可成不朽的掙扎,有時候會突然見到一眼泉水,那麼甘甜,可是你不能將其帶走,那一捧甘露已經是最好的獎掖。

感謝我身邊的朋友,雖然不多,都不曾揭露我的懦弱,感謝所有認為我應該寫作的人,你們以為是無心的話,我總會在心裡反覆回想,支撐自己前進,感謝讀者,我只做了一點點微小的工作,你們就報之以謬讚,以呵護的批評,以笑,以淚。感謝給我愛的美好的人,沒有無休止的愛,就沒有寫作的意義,我寫下的每一個字可能都想證明,愛有去處。

台灣,我們久未謀面,如今又見,不用非得熱烈地相擁,重逢既是新的征程。


雙雪濤
二〇一八年四月四日星期三




這是一本小說集,近年寫的,具體點說,就是最近兩年寫的,最新的一篇寫於二〇一七年年初。中短篇小說我不知道還有誰在看,二〇一六年出過一本集子,那是第一本,出完之後發現確實有人在看小說集,而且看得很認真,我很受鼓舞,就悶頭又寫下去了。實話說,不是被別的什麼鼓勵,而是感覺到,這個世界如果有人在看小說集,就說明這個世界還沒有糟糕到難以收拾的地步,當然不一定非得看我的,看誰的都行。我被這件小事鼓舞了一下,這是我的幼稚,可能也是我為了拯救自己找的藉口。

人的心裡頭有很多難以忘記,又不易想起的事情,比如我的大姑,我很少想起她,因為寫小說,我想起了她,她已經老了,七十歲,而在我小時候,她曾經遠道而來,就為了看看我,給我買一支冰激凌。我想起了她的好多細節,為她的衰老而熱淚盈眶,好像我一直惦記著她。小說寫完之後,我又把她忘記了,並沒有給她打去一個電話。我喜歡寫小說,可能這是一種省力的懷念,讓所有人成為我的虛構,而我非常膽怯出現在他們面前,因為那會使所有意念中的精神塔樓都變成一件真實的黑色圍裙,同時伴隨著責任,世故和磨損,不太適合一個懦夫。

人越來越成為孤島,雖然假以時日你甚至可以加上死亡的微信,它可以給你點贊和留言,但是大部分人應該並不想見到它,也不瞭解它的內心。孤島需要自給自足,你好,請給我送一個白色的女朋友來,想來這也不是十分遙遠的事情。也許正因為如此,我用自己笨拙的大腦創造一點點東西,印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實體,遙遠的某個人,關上門倚在床上,拿起她,用他(她)的靈魂去識讀,是我能夠對抗這孤獨的唯一方式。重要的並不是誰創造了這個東西,重要的是你摸到了她,聞到了她,認出了她,然後認出了自己,原來你也在這裡啊,哪怕只有一瞬,我也感到滿足。

這裡大概有九篇小說,往小了說,是我自己摸索著做的幾件活計,往大了說,是我寄出的幾封書信。我不但寫了,還認真折了幾折,我已經三十幾歲,沒能學會幾件事情,這可能是一件,就是在寫信的時候小心翼翼一點。感謝每一個拆開她們的人。感謝每一個一直對我說真話的朋友,沒有你們,我會墮落,這萬無一失,謝謝你們。
 

雙雪濤
二〇一七年五月十二日寫
二〇一七年六月七日定

試閱

北方化為烏有

劉泳看著饒玲玲,束手無策。作為出版人,饒玲玲無疑是最好的,敬業,聰明,敏銳,珍惜每一頁紙張,善於整束所有人的資源。作為一個女人,她一塌糊塗,沒有結婚,沒有孩子,沒有信仰,基本上是靠著虛榮心在工作。還有最要命的一點,就是酗酒。此時,二○一二年一月二十二號,除夕夜,她坐在劉泳在北京的寓所,已經喝了七個小時。有那麼幾個時刻,她似乎已把劉泳當成酒保,不時用食指敲敲桌台,示意他把酒給她續上。她身材高瘦,令人想起福樓拜那個著名的比喻,裹在衣服裡,如同一柄劍插在劍鞘。她喝掉了自己帶給劉泳的兩瓶紅酒,上面還綁了花。目前開始蠶食劉泳珍藏的威士忌,公寓裡的乾果已經被她吃光。劉泳看她用手指在空盤摸索,便套上羽絨服下樓。超市關門了,街角做滷味的福建人也已回家過年,鐵門上寫著大年初十恢復營業。漫天的煙花,路上飛散著硝磺的氣味,好像一場戰役剛剛落幕,地上淨是紅色的紙屑。突然從黑暗裡竄出一支炮仗,在劉泳頭頂發出一聲巨響,嚇得劉泳一激靈。那炮仗像是殘敵擲來的手雷,震得窗框直晃,卻不知對方藏在哪裡。
按理說,饒玲玲這時候來找劉泳,劉泳也應該反省。來之前,她沒打招呼,算準他在,算準他是一個人,算準他無所事事也不會睡覺,算準他如果不是無所事事就是在擺弄著電腦寫著新的長篇小說,算準他再討厭她的行徑也不會攆她走。這足以證明劉泳在饒玲玲心裡是怎樣的一個人。劉泳三十一歲,一米六七,六十五公斤,頭髮白了三分之一,藍色羽絨服裡頭穿著一件舊襯衫,前襟因為抽煙破了一個洞,不過此時掖在褲子裡看不見。灰白色的運動褲,襠前有尿漬,左邊大腿上有一塊醒目的油點。
他一直使用洗衣機,洗衣機不會針對一個油點。
劉泳和饒玲玲合作了兩本書,一本長篇小說,一本小說集。之前出過一本小書,跟沒出差不多,只是幾個大學裡年輕的批評家發現了有這麼一個人寫得挺有意思。跟她合作之後,他的境況有了明顯改善,靠著版稅可以過活,一本小說正在改成電影,接觸的人,也終於逐漸的,喝紅酒和威士忌的,比喝白酒的多了,有幾個人還用噴槍燒著雪茄。不過他還是和過去一樣,羞於見人。雖然不需要再為生存恐懼,他的作息和工作方式沒有變過,每天八點起來,下樓吃早餐,回來寫一上午,中午吃飽一點,午睡。睡醒之後處理一些郵件,回一些電話和微信,然後接著寫一點。晚上也許自己喝一點酒,或者就在家附近見見老朋友,或者自己去電影院,或者躺在沙發上看一部電影。唯一的區別是,當有了一些積累之後,他能夠更從容地準備。他準備把縈繞自己多年的故事寫出來。先寫上一年初稿,信馬由韁,然後再說。
劉泳回來的時候,饒玲玲已經脫掉毛衣,只穿一件貼身的T恤。劉泳說,你別再脫了,我很兩難。她仰頭說,你兩難個屁,你從來沒想動過我。他說,不要貶損自己,也不要貶損我。她說,沒有貶損你,你他媽的一向精於算計,你要是對我有念想,你就不會跟我合作,你就是這麼他媽的無聊。我一直納悶你這麼乏味的人,怎麼會有人買你的書?他說,那是你的本事,你是這個意思對不對?她的眼睛一喝酒就扁一圈,目前是兩塊菱形。她說,你坐下。他坐在她對面。她三十三歲,柳肩,胸很平,這就少了不少尷尬,他可以將其看作胸肌。她說,說真的,小泳,我做你的書,不為別的,我看你的書都哭。他說,你沒跟我說過,你算版稅算得可細了。還有我說過好幾回,別叫我小泳,不是你叫的。她說,我是南京人,沒去過東北,你寫的東北我不相信,但是我會哭,這就是為什麼我做你的書。他說,你不相信,這個不好。她說,那是你意念中的真實,那些人沒那麼好,對不,要不然你也不會大年三十不回去。他說,喝多了談論文學是最沒勁的事兒,實在無聊的話你就繼續脫。她說,你有個小說說下了一場大雪,工廠的托兒所很舊,禮堂改的,木製的,被大雪壓垮了,你們這幫孩子一點事兒沒有,就在雪和木頭裡頭玩捉迷藏,阿姨在後面追。劉泳說,我寫過。她說,不知為啥,看到這兒我哭了,但是我不信。你們一個大廠子,車間都是石頭的,我就不信托兒所是木頭的。而且房梁都下來了,人的密度那麼大,會沒事兒?這就是你們東北人吹的那種牛逼。他說,這事兒有。她說,放你媽的屁,我的故事你為什麼不寫?我小時候學舞蹈,一身都是傷,在台上一轉圈甩出去都是眼淚。來了北京,先從圖書批發幹起,跟大老爺們一起搬書,睡過五六個作家,後來發現他們都是朋友,有一個群,背後談論我,你為什麼不寫?他說,我是個東北男人,寫不了南方女人的人生,況且,我要是真寫了,你第一蹦出來說我誹謗,對不對?她說,不是這個原因,是你除了你的童年你什麼也不會寫,你狹隘。她想激怒他,饒玲玲經常會嘗試激怒別人,尤其是男人,在爭吵中實現男女平等。劉泳沒有生氣,一是他明白她的企圖,二是他已經過了在意這種批評的時候,有些批評家也會這麼說他。這很中肯,不過對他沒什麼影響,他自己也沒有因此感到羞愧。
接神的時刻來了,窗外的爆竹聲密如一場暴雨,終於過去了,又歸為沉寂。北京已變成空城,歸家的人卸掉了這隻巨獸的內臟。劉泳想起去年春節的時候,他還不認識饒玲玲,自己穿著羽絨服跑到長安街上騎自行車,騎得忘乎所以,滿身大汗。隨後他又想起小時候在家裡過年,奶奶會包兩種餃子,一種是三鮮餡的,一種是芹菜餡的,三鮮餡給大家,大概十幾個人吧,芹菜餡只有他一個人吃。爺爺用筷頭蘸一點白酒餵給他。小勇,酒是糧食精,張嘴。爺爺在工廠的事故中失去一隻眼睛,面部失去了平衡。那隻假眼珠像果凍,好像一敲他的下巴就會掉下來。他死時,劉泳在高考,沒人告訴他,他得知時他已給燒成灰,下葬在城市背面的山坡上。他成年之後經常會想起那隻眼睛,他的面容和高考的試卷一樣已經僅具輪廓,只有那枚果凍式的眼睛永遠不會腐朽,似乎一直在某個高處看他。
饒玲玲站起來走向她的背包,他以為她要走了,心情突然有點不好,她沒有走,從背包裡拿出兩摞書稿。她說,你這個長篇的開頭我看了,你準備寫多少字?他說,沒想好。她說,我看了這兩萬字,覺得你這本書得三十萬字。他說,有可能,也不一定,那兩萬字也許不能用,我最近在琢磨,開頭可能得重新寫,你知道我想用書面語寫一個小說,過去寫不太長,可能跟一直用短句子有關係。饒玲玲說,寫在書面上的就是書面語,我警告你,別老為語言瞎操心,怎麼舒服怎麼寫。他說,嗯,我準備先這麼磨磨蹭蹭寫著,不能用也沒關係,等天暖和了,我回一趟東北,摸一摸素材。她說,你怎麼幹我不管,我現在跟你說你這個開頭。我看了之後沒睡好,不是別的,是挺激動,你知道吧,我這人碰到這樣的稿子,總是睡不好,想出一百種方式給你做好。他說,要不你也失眠。她說,傻逼,失眠和睡不好是兩碼事。你寫了一起兇案,說是你十六歲住在工廠,你爸是個鉗工,車間主任是個小個子,姓董,宣傳口上來的,不太懂生產,貿然用了德國來的機器,出了幾起事故,然後在一天晚上,在辦公室被一柄匕首插進喉嚨,第二天一早被打掃衛生的發現,血已經流乾了,對吧。他說,是,你複述得準確。她說,辦公室在三樓,窗戶在裡面鎖著,冬天,大雪剛過,即使窗戶沒鎖,也凍死了。辦公室門虛掩著,行兇者應該是從門進來的,然後再從門出去。這個車間有兩個大門,正門衝南,後面衝北,北門連著一塊空地,是生產線上的拖拉機下去之後,直接開動測試用的。下班之後就鎖上。一般情況下,下班之後有一夥人在換衣服的工具箱旁邊打撲克,所以正門先不鎖,到八點左右,打更的老馬把這些人清走,然後把正門在裡頭鎖上。董主任那天下班之後走了,據老馬回憶,十點左右又回來了,好像喝了點酒,說要寫點材料,老馬開門讓他進來,他上了三樓辦公室,你們家當時住在車間的二層,動遷之後沒地兒住,你爸就央求董主任讓你們家住在二樓的雜物間。因為你爸喜歡下棋,董主任也喜歡下棋,而且想跟你爸學棋,就答應了。那天你爸媽去錦州參加婚禮,只有你自己在,你以第一人稱兒童視角寫道:我看見了老董走進辦公室的背影,穿著灰色的工作服,拎著一只暖瓶。劉泳說,你歇口氣,你說的都對,你要幹嗎?她說,你等我說完。老馬的口供很詳盡,他是個老更夫,在這個車間打了五年更,每一個角落都熟悉。他確認,八點之後除了你之外,沒人在車間裡,之後也沒人進來過,因為大門從裡面用鋼筋拴住,不可能鑽進來,四面的高窗除了高達兩米之外,也都從裡面鎖好,玻璃第二天完好無缺。所以除了你,沒人能夠殺人,我這個邏輯對吧。他說,慢一點說,這是我的小說,你這麼激動幹嗎?搞得像在開庭。她說,你這個故事裡面有多少東西是真實的?他說,你這是外行話,永遠不要問作家這樣的問題。她點點頭,拿起威士忌放在書稿上,說,行,我是外行,這個事兒先按下不表,說另一份稿子。其實在饒玲玲說話的時候,劉泳已經瞥見了另一份稿件,上面的字體比他的大,分段也比他多,且沒有題目,也沒有題記,上來就是一個自然段。她說,這份稿子是我昨天在郵箱裡發現的,然後打印出來。是十幾天前一個莫名的郵箱發給我的,被系統當成垃圾郵件處理了,碰巧我昨天整理垃圾箱,掃了兩眼,把它恢復了。這個小說沒寫完,看格局像是個中篇,目前寫了七八千字,還沒寫出所以然,想到哪寫到哪,文字很樸素,語病不少,但是才華盡顯,你知道吧,就是一看就不想放下那種,這是文章的人格魅力,你明白吧。他說,明白,但是你跟我說不上這個,我不是編輯,專業不對口。她說,你別急。說著她把書稿推到劉泳面前,拿起壓在書稿上的威士忌抿了一口,說,前面七八千字,寫了一個罪案,跟你寫的一模一樣,不是敘述一樣,是故事的核心是一樣的,對那個車間的格局描寫也一模一樣。你看這段,你寫道:車間的後門是紅的,卻有一個白色的叉在中間,不知何意。她這裡也有對這個後門的描寫,她寫的是:車間後面是一個紅門,上面一個白叉,是我趁人不在,用噴漆槍噴上去的,因為我課本上都是這玩意。我沒有比較你們的文學造詣,你是老江湖,此人是個生瓜蛋子,她這七八千字,一邊寫這個匕首案,一邊寫了很多閒篇,上學的事兒,好像上的廠辦的技校,讓人著急。但是她好像對於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理解,哈。劉泳看著書稿,一動不動。饒玲玲感到這個除夕夜有了點意思,繼續說,我不是說你抄襲,作為出版人,我的直覺告訴我,你們兩個互相沒有看過對方書稿。你往後看,她還提到了你。
在文章的末尾,當然不是結尾處寫道:據查當時車間裡有一個十六歲男孩,是唯一可能的目擊證人,他卻聲稱什麼也沒有看見,也沒有聽見。當然他也可能是唯一的兇手,只是匕首和門把手上都有完整的指紋,不是他的,也不是老馬的,也不是能夠值得比對的任何人的。於是少年自此排除了嫌疑,使此案成為貨真價實的無頭案。
劉泳又把文稿從頭到尾看了一遍,然後放在桌子上。他說,她當時不可能在車間裡。饒玲玲說,她沒這麼說,雖然用的是第一人稱,但是看得出來是想像,比如她說罪案發生前,有一隻野貓走上了三樓老董辦公室的前面,想要點吃的,這是一隻經常在車間裡徘徊的野貓,誰有吃的就給點。這是想像,只不過細節很逼真。劉泳說,這不是想像,那隻貓是我養的,叫武松,那天它確實上過三樓,我看見了。
饒玲玲坐直了,看著劉泳。劉泳說,寫這東西的是誰?幹什麼的?男的女的?多大?饒玲玲說,你冷靜一下。劉泳說,我沒有不冷靜,這是很簡單的問題,請你回答一下。饒玲玲說,這東西沒頭沒尾,作者署名叫米粒,沒有留地址,只有一個電話。劉泳說,請你現在給她打一個電話吧。饒玲玲說,現在是大年三十兒,這人可能五十歲,在美國刷碗,也可能十八歲,現在正跟父母一起在黑龍江某個縣城守夜,你想幹嗎?劉泳說,不可能五十,也不可能十八,應該跟我差不多大,你打個電話。饒玲玲說,你有病,我沒有,我要回去睡覺了,要打你自己打。劉泳一把抓住饒玲玲的手腕,說,今兒我們倆在一起喝酒,就是世上最親的人,我求你幫我這個忙。饒玲玲說,你別唬我。劉泳說,我的小說裡有虛構的部分,就是我當時是待在車間裡,但是並非住在裡頭,我只是去玩。那天十點,我和老董一起回來的,他上樓去寫材料,我在車間的另一頭拿螺絲擺長龍。因為,這個老董,姓劉,是我的父親。他死時我十六歲,後來我媽改嫁,嫁到深圳。要不然我不會在這裡過年,你說對不對?
電話那頭響了好一陣,饒玲玲幾乎在聽筒裡聽見自己的心跳。劉泳坐在對面盯著她,她第一次感到這個東北男人並非一個文弱的書生,他的眼睛微微瞇著,手放在桌子上,紋絲不動,那上面的關節,那連接肉的骨頭,好像隨時會擰成一把什麼鐵器。
一個女孩兒的聲音。
女孩:喂?
饒玲玲:請問,是米粒嗎?
女孩:哪個米粒?
饒玲玲:大米的米,顆粒的粒?
女孩:大顆粒?
饒玲玲:米粒。
女孩:啊對,米粒,我是米粒,不好意思,我喝多了,睡前還吃了安眠藥。
饒玲玲:我是饒玲玲,做出版的那個饒玲玲,我收到了你的書稿。
女孩:看了?
饒玲玲:看了,寫得有意思,你是做什麼的?
女孩:我沒寫完,不知道往下咋寫了,你說往下咋寫?
饒玲玲:這你不能偷懶,你得自己想。
女孩:你在北京嗎?
饒玲玲:在。
女孩:你看到有一個特別大的煙花沒?就在剛才,就在我窗戶前面。
饒玲玲說:沒看見。
女孩:特別大,像一個大蜘蛛。
饒玲玲:你怎麼沒回家過年?
女孩:跟你有關係嗎?你怎麼也沒回家?你不是挺牛逼的出版人嗎?不應該拿著一堆成功的樣書回家?
饒玲玲:我提醒你一下,你得尊重我一點,你家人沒教你怎麼跟人講話?
女孩:為什麼要尊重你?我就是閒得無聊給你發了篇自己寫的破玩意,我指著你能吃飽?我當個傻逼作家?把青春都爛在椅子上,然後到處舔出版人、評論家的屁股,還他媽的窮得叮噹響?你家人沒教你除夕夜打電話把人叫醒應該抽你大嘴巴?
饒玲玲打開免提,把手機放在桌子上。
饒玲玲:這樣,我旁邊還有一個人,就是你說的那種傻逼作家,他想跟你說兩句。
劉泳:你好,我叫劉泳,寫小說的,出版人和批評家屁股什麼味道,我不知道,我想知道一件事情,你寫的那個故事,是聽來的,還是你看見的?我恰巧也寫了這麼一個故事,為了證明一下,我告訴你,那個死去的車間主任,姓劉,那隻貓,你沒有描寫,我知道,是黑白相間的花紋,尾巴尖也是白的,公貓。
女孩:你是誰?
劉泳:我說了,我叫劉泳。
女孩:哪個劉,哪個泳?
劉泳:原名是姓劉的劉,勇敢的勇,筆名改了一字,改成游泳的泳。
女孩:哦,本來挺勇敢,現在要隨波逐流?
劉泳:游泳也可能逆流而上,你住哪?
女孩:你多大?
劉泳:我一九八一年生人,今年三十一。
女孩:你是老劉的兒子吧?
劉泳:有可能。這樣,這麼閒聊總是差點意思,我相信你知道我不是騙子,我也相信你肯定跟我有點交集。我住在朝陽區陽光上東二十二號樓二單元五樓三。你要是方便,你過來一趟,我和老饒都不是北京人,都沒回家,在這兒搭伙過年,你要是願意,請你過來,有酒,一起守夜。
沉默。
女孩:我沒興趣,你們倆自己玩吧。
忙音。
饒玲玲說,睏了,我得走了。劉泳說,留下幫我做個見證。饒玲玲說,說實話,我很欣賞你,我們也是挺好的搭檔,但是我們真沒有那麼熟。劉泳說,所以你是見證人的最好人選。劉泳站起來走進臥室,出來拿著一塊帶血的布。劉泳說,這是我爸當時穿的工作服的衣領子,燒之前,我偷偷把衣領子剪下來,這麼多年一直帶在身上。後來我一直跟我爺爺奶奶住,我爺在我高考那年死了,夏天,搬了個大西瓜回家,心臟病突發死在院子裡,西瓜倒沒有摔碎,滾到牆角。我當時住校,這是我奶後來告訴我的。過了五年,我奶死了,死在炕上,她那時已經糊塗了,我在旁邊,她把我當作我爸,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,這麼長時間去哪了。也不賴她,我和我爸長得確實像。這些事情我沒跟人說過,你說我們倆不熟,我們現在也許熟了一點,如果你也這麼覺得,我請求你留下來,幫我把這件事情弄明白。饒玲玲想了想說,我陪你等到天亮,也別天亮,萬一陰天下雪天不亮不好說,我陪你等到早晨七點,如果這女孩兒沒來,我也沒有辦法,我不是你老婆,不能一輩子在你屋子裡待著。劉泳說,好,你想再喝點嗎?饒玲玲說,不喝了,你給我找件外套,冷。劉泳把自己的薄羽絨服給饒玲玲披上,拍了拍她的肩膀。然後從電視櫃的抽屜裡,找出一副新的一次性拖鞋和一副跳棋。劉泳把拖鞋放在門口,坐回來說,沒事兒幹,玩會跳棋吧,有時候我自己跟自己玩,你要紅的要綠的?
劉泳的這間公寓位於朝陽區的南面,地勢略高,房間面積大概九十幾平,兩室一廳,他已租了兩年。家具都是自己買的,北歐風格,簡單,硬朗,且無一不是米黃色,件數也不多,茶几,電視櫃,餐桌,四把椅子。客廳裡只有電視是黑色的,不過連電源線都沒有連。臥室在南,書房在北。書房四個立式書櫃,一個長方形書桌,從這頭到那頭,頂到了窗戶底下,地下也滿是書,有的書裡夾著紙條。靠著北牆,放著一個小黑板,上面寫一點也許跟小說有關的提示性的東西,此時小黑板上寫著:匕首/少年L/開槍的是人,提供子彈的卻是上帝。
樓道悄無聲息。劉泳下起棋來全神貫注。有時候會用手摸一下下巴,大部分時候雙手支在桌子上,頭垂直於棋盤,呼吸均勻。大概是凌晨兩點半左右,樓道裡的電梯門開了,隨後是腳步聲。腳步停在門前,等了幾秒,手在敲門。劉泳說,你別動,一會下完。此時他的綠色棋子,已經有半數進入到饒玲玲的本營,而饒玲玲的黃色棋子,昏昏欲睡,如一條長蛇,都在路上。
女孩穿了一件黑色帽衫,挺瘦,但是也挺結實。
「撂下電話我就睡著了,睡醒了想起有這麼一個事兒。」女孩說。
「把鞋擱這兒,這拖鞋是你的。」劉泳說。
「你家挺熱,你是饒玲玲?」
饒玲玲有點不知該說啥,從沒遇見這樣的人。她挺想生氣,給她一個白臉子,但是發現自己的氣已經消了。不管怎麼說,小說寫得不錯。
饒玲玲點頭說,坐吧,喝什麼?
女孩從懷裡拿出一瓶白瓶牛二,五十二度,你們喝得慣這個嗎?
她沒化妝,黑色短髮,臉很小,白白的。尖下頷,冷丁一看以為是高中生,仔細一看眼睛,也許超過三十歲,或許比劉泳還要大一點。那是一雙長年沒有休息好的眼睛。
三人落座,劉泳刷了三個玻璃杯,女孩(姑且還是稱為女孩吧)和饒玲玲坐對面,他坐中間。玩跳棋呢?女孩說。她的面前擺著劉泳的棋子。劉泳說,打發時間,等你。女孩說,你咋知道我一定會來?劉泳說,感覺吧,你打車的錢,我可以給你。女孩說,給你省了。我離你不遠,走過來的。劉泳說,你住附近?女孩說,不是附近,是一個小區,我住你旁邊那棟,和另一個女孩合租,剛搬進來。你能不能乾了?養魚?兩人乾了一杯牛二。劉泳說,冒昧地問一句,你是幹什麼的,小說寫得很好,過去寫嗎?女孩說,我那也叫小說?就是閒著沒事兒胡編亂造,當時叫了外賣,正吃大米飯,就署了名叫米粒。我啊,長年混在劇組,什麼都幹,劇務,美工,副導演,編劇,最近還當了幾次演員。劉泳說,什麼電影,我們看過嗎?女孩說,肯定沒看過,都是小製作,特矯情那種。我問你,你家有餃子嗎?我來不為別的,過年想吃頓餃子,你有嗎?劉泳說,速凍的行嗎?女孩說,生的我都能吃一蓋簾兒,就想這口了。饒玲玲說,我去煮吧,你們聊。劉泳說,冰箱左邊那個門,第二層,廚房的燈在那。女孩說,你倆兩口子?饒玲玲扭頭說,兩口子他告我燈在哪?女孩張口喝了半杯酒,一笑,露出一排小白牙說,是我傻逼了,但是你們文學圈誰知道誰跟誰怎麼回事兒。
劉泳不抽煙,但是家裡有煙,也有煙灰缸。他戒煙五年,一根沒抽過。女孩抽中南海,劉泳看著她抽了半根煙,說,聽你口音,是東北人沒錯,我也不繞彎子,小說好,我表揚完了,我想問一問,這個事兒你怎麼知道的?女孩說,我說完還能吃上餃子嗎?等吃完再說。劉泳說,好,那咱們就等餃子。做電影有意思嗎?女孩說,別沒話找話了,咱們把跳棋下完吧。兩人便下,女孩用饒玲玲的殘棋,她也不往前走,就是處處堵劉泳的路,劉泳有時候偷偷瞥她一眼,她面帶笑意,在這種消極的戰法裡得到極大的快樂。她的脖子很長,戴著一個銀製的十字架,嘴唇有點乾,時不時用舌尖舔嘴唇,黑眼圈如同刺青滲入肌膚。餃子好時,劉泳還剩一個棋子沒有走進女孩的陣營,女孩的那枚棋子也死活不出來。開始吃餃子,女孩說,沒有臘八醋。劉泳說,確實沒有,遺憾,外酸裡甜。女孩說,醋是綠的。於是繼續吃,女孩吃了幾個說,沒有喜錢。算了,你這是速凍的。饒玲玲說,什麼是喜錢?劉泳說,就是餃子包一個洗乾淨的鋼鏰,誰吃著誰新的一年走運。當年我們家年年都是我爸吃著。吃完了餃子,女孩和劉泳一人喝了一碗餃子湯。三人繼續喝酒。
女孩說,吃得很好,你想把餃子摳出來也費勁了。劉泳說,肚子裡的全是你的。女孩說,好,這故事我是聽來的。劉泳說,聽誰說的?女孩說,我姐。劉泳說,你這歲數,城市裡不可能有倆孩子。女孩說,我是超生,所以我爸媽都沒了工作,去你爸的廠子當臨時工,劉主任是你爸吧。劉泳說,是。你繼續說。饒玲玲說,我可以用手機錄一下嗎?女孩說,隨便你。你可以選擇錄,我也可以選擇怎麼說。劉泳說,行,不錄。饒玲玲把手機揣起來。女孩說,我家住南教堂那,你知道吧南教堂。劉泳說,知道,俄國人修的。女孩說,我爸是天主教徒,我爺也是,那教堂是老毛子修的,我們家跟著老毛子信的。所以我媽懷了我就給生出來了。我姐當時十八歲,沒考上大學,在你爸車間當噴漆工,啊,對,那個後門的白叉,就是她噴的,其實是個十字架,噴歪了,我在小說裡寫的是胡編的。當時我姐和你爸,老劉,正在談戀愛。愛得死去活來。饒玲玲看著劉泳說,我看這孩子沒一句真話。劉泳抬起頭說,少說多聽。說完他對女孩說,我當時有感覺,我媽也應該有感覺。你姐叫什麼?女孩說,忘了,你還想聽嗎?劉泳說,想,說吧。女孩說,我姐後來跟我說,活了這麼長時間,遇見你爸之後才覺得活著有意思。我爸媽以前給她講的那些道理,遇見你爸之後才覺得是真的。上帝就是愛啊。女孩喝了一口酒說,你爸雖然個子不高,但是心是善的。那套德國機器,在其他很多車間沒有開箱,只有你爸強令開箱使用。為啥?因為那時候工廠已經要完了,其他車間主任,都在打自己的算盤,先讓工廠倒了,然後把新機器弄到自己的小作坊裡,工人裁掉三分之二。我姐說,這叫小舢板突圍。劉泳說,嗯,有這個說法。女孩說,你爸是想救工廠,不想看著工人都回家,他那時候經常跟我姐說,工廠完了,不但是工人完了,讓他們幹什麼去,最主要的是,北方沒有了,你明白吧,北方瓦解了。你爸是宣傳口出來的,還他媽文謅謅的。劉泳說,他寫一手好字,你還是叫他老劉吧,我能稍微舒服點。女孩說,行,那就徹底第三人稱。老劉答應我姐,做最後一搏,如果這套機器上了,還是不行,等他妥善處理完遣散工人的問題,就和我姐私奔,什麼也不要了。饒玲玲沒忍住,私奔?女孩說,是私奔,跑到更南的地方去。推著三輪車賣早點也行,一起背著貨跑單幫也行,反正不能分開。那機器吶,誰也玩不轉,主要是工程師心早散了,都在想自己的後路。幾人出了事故,有一個年輕工人,剛來不久,很想表現,結果被咬掉一隻手。劉泳說,老劉出事兒跟他有關係嗎?
女孩站起來,在身後握住雙手,把身體抻了抻。劉泳說,有關係嗎?女孩說,坐太久了,你們作家怎麼能一天坐那麼久?劉泳說,那你動動。女孩說,嗯,我不想說了。劉泳說,什麼意思?女孩說,沒意思。你給我弄口水,喝完我走。劉泳說,哪不對了?女孩說,你是個寫小說的,你說寫到這時候怎麼寫?劉泳想了想說,賣了個關子?女孩說,你擺地攤賣吧,我鞋呢?劉泳說,也許應該寫寫這個姑娘?女孩把手移到身前,活動著手腕,說,繼續說。劉泳說,如果是福樓拜的時代,也許應該從姑娘的頭髮和吃穿用度開始寫。女孩說,不用扯那麼遠,頭髮可以。劉泳點點頭說,黑髮,大黑辮子。女孩說,顏色對,弄那麼長辮子給機器絞腦袋?劉泳說,是了,黑短髮,劉海過眉。女孩說,可以。劉泳看了看女孩說,身材不高,但是很挺拔,皮膚很乾淨。女孩說,可以。劉泳說,話不多,但是有脾氣,有意思,說出的話招人聽,遇見不對路的人一句話也不說。女孩說,喜歡看書嗎?劉泳說,確實,老跑廠裡的圖書館。女孩說,行,說說她和老劉怎麼認識的?劉泳說,朋友,我畢竟是老劉的兒子,讓我揣測這個倫理上有點問題。女孩說,你是作家還是兒子?劉泳說,都是。女孩說,首先是啥?劉泳說,好吧,我隨便猜,女孩愛看書這點讓她與其他女工不同,老劉注意到了。女孩說,太概然,新年聯歡會女孩演了個節目。劉泳說,對,朗誦?女孩說,詩朗誦。劉泳說,沁園春雪?女孩說,屁。劉泳說,艾青?女孩說,戴望舒。劉泳想了一下,說,應該。女孩說,繼續說,怎麼私奔?劉泳說,老劉帶上家裡的錢,女孩帶上一點首飾。女孩說,再帶上一箱子吃的?你以為是羊脂球?老劉只帶兩百塊人民幣,剩下的留給老婆孩子,女孩帶幾件衣服和幾本書。兩人要去哪?劉泳咬著牙說,實在猜不出來。女孩說,你身上流著老劉的血。北京。
女孩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據此回答,然後坐下說,挺無聊的哈。饒玲玲此時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,臉靠著盤子,嘴微張著,披著劉泳的羽絨服,因為個子高,身體如蝦一樣摺著,好像鼻子不通氣,一直用嘴吸氣。劉泳看著她,意識到剛才她說睏了是真睏了,另外一層是,這件事情只是他自己的事情,或者說一個人身上發生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情。女孩說,跟那些受傷的工人沒關係。是你們廠長。劉泳說,我都忘了廠長姓什麼了。女孩說,有人記得。當時老劉老是半夜來寫材料,其實有一個目的是和我姐幽會,我姐有一副老劉辦公室的鑰匙,下班之後她就自己進辦公室,藏在櫃子裡,等老劉去而復返。劉泳說,嗯,他得接我放學,還回家陪我媽和我吃飯。女孩說,另一個目的是確實在寫材料,他寫五份,舉報你們廠長副廠長四人,侵吞國家財產,挪用工人養老保險在農村買地給自己蓋房子,等等等等吧,準備寄到五個部門。說實話,這些事情,都是我最近才知道的。劉泳說,哦,最近才知道。女孩說,不知道廠長從哪聽說了此事,便要弄死老劉,他自己不可能動手,就雇了一個人,他們當時詳細地研究了車間的圖紙,發現就在老劉的辦公室的頂棚,有一個廢棄的排風扇,通到外面房頂。幾乎沒人知道,多年不用,是當年按照蘇聯圖紙建造的,後來覺得,東北風大,不用非得這麼排風,就多年不轉了。此人就是用一條繩子,順著這個排風口下來的,然後又順著繩子爬上去的。我姐已養成了習慣,她沒敢開燈,因為開燈就會有人上來找老劉說話,老劉並不在,會露。她都是摸黑藏進櫃子裡,然後打開手電筒看書,累了就睡一會。那天老劉回得很晚,也許是打開櫃門,發現她睡得很香,就沒叫她,先坐在辦公桌前寫材料。殺人者悄無聲息從他頭頂降下,一刀就把他刺死了,然後拿著材料又順著繩子爬上去,我姐醒時,看見人已經爬回頂棚了。
天更黑了,徹底安靜。很難知道北京城到底有多少守夜的人,大部分窗子都瞎了,偶有幾只燈籠亮著,好像哭紅的眼睛。女孩說,我姐後來很少睡覺,老劉在她睡覺時死了,她可能對睡覺有恐懼吧。劉泳說,故事講完了嗎?女孩說,我很累了,但是還有一點。從那天起我再沒見過我姐,這些事情都是她寫信給我我才知道的。第二天早晨,她從辦公室的門走出去,就開始追蹤這個殺人者,十幾年了吧,終於在一個月前,把此人殺死在一個村莊的河邊。她跟我說,她把他的雙手割下扔在河裡頭了。
劉泳拿起酒來喝了一口。酒真涼啊,到了肚子裡四方流散,無孔不入,劉泳連腳趾都覺得暖了。
劉泳說,廠長叫什麼?女孩說,你不用知道。她說她累了,先歇一歇。劉泳說,嗯。女孩說,不過她歇完了還會上路吧,一個一個來,是吧,要一視同仁。劉泳說,你這個故事不錯。女孩說,一般吧。劉泳說,如果老劉活著,也會覺得是個好故事。女孩說,不一定,也許他會覺得她永遠躲在櫃子裡最好。女孩站起來說,我走了。我住很遠,到家天要亮了。劉泳說,好,不送你了。女孩說,好,你坐好。劉泳點頭說,不是一個小區?女孩說,不是。女孩推門走了出去,頭也沒有回。
饒玲玲動了動,沒有醒。雖然姿勢有點難受,但是她還能堅持。
劉泳走到窗前,看著女孩走出門洞,又走出大門。世界漆黑一片,如同海底,只有兩個小姑娘在大門口放煙花,海馬一樣,似乎是背著大人偷跑出來的一對姐妹。女孩對其中一個小姑娘說了什麼,那姑娘把兩支燃著的煙火遞到她手裡,她一手一個,展開雙臂將其搖晃。火焰四處噴射,夜海浮動,不知要將她帶往何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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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• 語言
    • 中文繁體
    • 裝訂
    • 紙本平裝
    • ISBN
    • 9789862138861
    • 分級
    • 普通級
    • 頁數
    • 336
    • 商品規格
    • 25開15*21cm
    • 出版地
    • 台灣
    • 適讀年齡
    • 全齡適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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