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敵人

序

有敵人的寫作

一

一九八九年的學生運動沒有改變中國，卻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。這些被改變了命運的人或許就是這個國家的希望。因為他們成了這個國家的敵人。成為敵人有兩個方向：一是被對方認定為敵人；另一是自己找到了敵人。

那一年，對於我的意義就是：找到了敵人。從此，我的寫作不是先鋒寫作，也不是傳統寫作， 更不是主流寫作。而是「有敵人的寫作」。

我的朋友王怡在一首題為《他們會毀了更年輕的一代》詩的開頭和結尾寫下了這樣的詩句： 

1 
「我們再不說話，再不坐牢，他們會毀了更年輕的一代」。
昨天，警察問我，很認真地： 
你知不知道「他們」是誰？ 
……

12 
「我們再不說話，再不坐牢，他們會毀了更年輕的一代」。
昨天，警察問我，很認真地： 
你說的「我們」，包括哪些人？ 

我當然知道「他們」是誰；我當然知道「我們」是誰： 

「他們」是我們的敵人； 
「我們」是他們的敵人。

我還有一位朋友廖亦武，有人在總結他在中國大陸的成果時說：「廖亦武與中國政府打了個平手。」這個成績在我看來，他是贏了。由此看來，「他們」並不是不可戰勝的。

在中國大陸，特權階層以下的人民群眾有三種人「他們」「我們」「你們」。「他們」是追著專制者拋下的骨頭而狂奔逐食的人；「我們」是「他們」又恨而又愛的人，恨是因為我們給他們添了麻煩，愛是因為先有了「我們」的不服，而後才有了「他們」的飯碗；「你們」是那些自認為與「他們」及「我們」無關的人。

其實，在中國大陸，除了「他們」「我們」沒有第三種人。「你們」最終不是成為「他們」， 就是成為「我們」。你們還是「你們」只是時間沒有到。總有一天「你們」的房子會被強拆、「你們」的母親會被凌辱、「你們」的孩子會被拐買、「你們」的親人會被打入冤獄，於是你們成為了「我們」；總有一天「你們」會被收買，成為打手、成為特務、成為五毛，於是你們成為了 「他們」。

如果「你們」成為了「我們」，那麼「他們」的日子就不多了。

如果「你們」都成為了「他們」，那麼結果會怎樣？

相信我，不會有這種結果。因為專制國家養不起如此眾多的「他們」。只有一種可能：「我們」越來越多，相應地就需要更多的「他們」進行維穩。總有一天，專制政權會養不起「他們」。

如果真到了有如此眾多的「他們」的時候，那麼「我們」可以歡呼：我們迎來了民主。

二

二○一七年七月十三日，朋友劉曉波死於中共的監獄之中。十一年的有期徒刑就此質變為死刑―他成了真正的死囚。悲忿中我寫了如下的句子：

自由是關不住的
但他們可以關住捍衛自由的人
一直到死
也不還給他自由

捍衛自由的人在最沒有自由的地方死了
一個生命就這樣在連續不斷的迫害中走到盡頭
他的敵人就此消滅了這個沒有敵人的人 
沒有敵人的人死了
──從此更多沒有敵人的人
有了敵人── 
「怎敢沒有敵人？」
「我有敵人。」
 
二○一七年七月十三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