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晚清到民初：三十年聞見錄

先大父事略

先大父，諱德裳，字師晦，自名其齋曰九還，以其原名還也。生於清同治十三年，卒於民國二十五年。吾家世居湘潭北鄉之罐子窯。太高祖諱銘鼎，字建中。由祖諱登瀛，字仙舫，以附貢生納資為衡州學訓導，有集曰《東濱錄》。曾祖樹芝，字印潭，縣學生員，早卒。曾祖妣徐，撫孤成立，教督有方。公年少崢嶸，文彩炳蔚。張燮鈞督學湖南，公與試，試卷已點定，次名二十，榜發竟屈落，莫知所由。公乃就親友貸金，市圖書數百卷歸，楗戶誦習，曾祖妣徐至破產償書價。吾鄉方言，輸、書音同，遂訛傳徐太夫人破產為兒償博負云，時光緒十六年也。二十九年癸卯，公以第一名中試湘潭縣學生，食廩餼。同年中選留學日本官費生，湘人同與斯選者，凡三十四人。其著者，長沙楊昌濟，善化陳家瓚，湘陰仇亮，寧鄉廖麓樵，湘鄉蕭中祁，邵陽石醉六，新化陳天華、曾繼梧，衡山劉揆一，同邑李儻、胡邁、楊鈞。

公既東渡，習警政，與黃興、蔡鍔、仇亮友善，入同盟會。學成歸國，主辦湖南警政學堂，長沙周介祹，即其著藉弟子。時戊戌維新既敗，孫、黃革命之說大張，而吾湘猶倡守舊，蓋長沙王先謙、湘潭葉德輝、蔡與循實主張之。公乃與同邑易味腴、曹冀亭倡新學相排詆，且撰湘潭縣人士驅逐葉德輝檄文，版印數千百本流布。新舊學之爭，壁壘森嚴，於是民間遂有「易、曹、朱、黃、葉、蔡」之謠，蓋湘潭方音，黃、王無別，他字亦取諧音，謂「一槽猪勢吞黃葉菜」耳。其慷慨激越之概，今猶彷彿見之。

瀏陽唐才常，謀復清社，組自立軍，公與焉。旋入都，官民政部警視廳右丞。公以才氣縱橫，擅長文章辭令，為張鶴齡、善耆所賞識，會汪精衛謀刺攝政王被逮繫獄，公與顧鰲遊說於公卿間為精衛也，精衛竟賴以不死，蓋公陰為革命黨人內應也。宣統二年，補民政部僉事，花翎三品銜，特旨加隨帶四級，兼北京官醫院監督。公在官時，屬僚某，屬稿不善，公塗改不少假借，某銜之，投缿密告，指目公為革黨，公乃違難走天津租界，其忠於革命如此。

辛亥十月，清社終屋，政肇共和，公任交通部僉事。其在官醫院監耆任內，羨餘萬數千金，悉以移交，絲毫無所取，其廉又如此。袁世凱既以權謀竊取大總統，狼子野心將危害民國，同盟會人疾之。湘陰仇亮蘊存先生辦《民主報》於北京，宣揚民主，而以公任主筆，公撰〈論社會主義〉一文，公諸報端，一時輿論大譁，指目公為巨怪。公在東瀛時，曾撰《中國魂》一書，宣揚革命，公蓋民族主義、民權主義之忠實信徒，而又欲探求民生之新術者。公官京師，同邑齊璜（白石），善繪畫、金石、篆刻，顧士林未之重也，公與義寧陳師曾（衡恪）舊交，介璜與之友，師曾遂為之延譽，名乃大噪，璜為公治印，鐫邊款云：「余由師晦，得識師曾，師晦有命，無不從也。」其宏獎風流又如此。袁世凱圖復辟，蔡鍔以計脫走，出都時，至余家易服，公以三十金贐之。與黃興交尤篤，先妣語余：「黃興返長沙，各界集會歡迎，我則彈風琴焉」。蓋當時以此為奏樂也。寧鄉周震鱗（道腴）先生，嘗語余外子湘陰易祖洛云：「汝婦祖朱師晦，與克強交最密，時稱為黃興之副官長云。」余憶公詩集中，有九君詠之什，九君者：張鶴齡、善耆、黃興、蔡鍔、仇亮、范靜生、陳師曾、葉德輝、梁辟垣也，其拳拳於友朋之誼又如此。

公年五十不仕，時先考供職山西運城鹽務局，迎養梓舍，日以臨池吟詠著述自娛。公與康、梁政見不同，而獨服膺南海之學，以所為〈並州雜詩〉為贄，南海詳為評改，稱其詩老蒼而秀發云。公博學多通，所著者有《六書哲學》、《管子注》、《三十年聞見錄》、《續湘軍志》、《詩集》、《文集》、《日記》各若干卷，遺稿盈笥，先考以畀余夫婦寶存。

歲丙午，「文化大革命」起，家藏殘書並公遺稿，悉被抄掠，唯《續湘軍志》清稿，以王先生季範借去，倖存於京師，近袁鶴皋先生從長沙市第三中學拾得《癸卯日記》一卷，劉焜子煌先生拾得文集一卷，皆燼餘也。

祖妣郭太夫人，生先考諱方字伯鈞，北京大學法學士，服鹺政三十餘年，勤廉如一日，庭訓然也。叔考諱章字季關，先姑母永剛適湖北楊氏，永柔適同邑張氏。孫男靜仁，孫女運、杰、泰、寧、和。

運生也晚，承歡日淺，於公行事鮮所知，幸文集殘卷中，有公所為先世家傳，遂網羅舊聞，以紀其略。昔陸機為詩，先陳祖德，蘭成哀賦，遠溯世家，竊附斯義，敢謝不文，雖存什一於千百，不猶愈於數典忘祖乎？
 

孫女運敬撰
公元一九七九年十一月